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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陳富貴的醬菜經

豆腐乳也有倔脾氣

醬菜很孤僻也很搞怪,要求完美,你必須很用心地去做,它才會變成你想要的口味,否則就壞給你看,怎麼挽救都沒用。

文=陳健瑜.攝影=黃念謹

醃漬是一段靜待滋味催化的過程,新鮮蔬果或豆腐浸入醬缸,以鹽、糖、米糠或豆粕層層封藏,交由時間內斂成一罐罐的軟爛甘鹹,然後等著與熱粥一同攪和。小碟 子裡幾條脆瓜與豆腐乳,就可讓人多吞好幾口稀飯,尤其在感冒著涼,山珍海味入不了口時,醬菜總能驚醒味覺;而在過去物資不豐的年代,家家戶戶也多備著幾缸 醬罈子,逢上拮据的時節,還能「菜脯根仔罔咬鹹」,提醒著日子得捱過,才沉得出味道。

灶間不起眼的醬菜缸就在角落默默發酵,由婆婆傳給了媽媽,媽媽傳給了女兒,一代傳一代,每甕都釀著不同家族專屬的滋味,不管生活得寬裕或辛苦,逢年過節,總得讓在外打拚的兒孫順手分一瓶走,這才心安。

厚茶的苦澀與漬物的辣鹹,是童年舌尖的記憶。

「做醬菜是古早的生活經驗,這些手工古法都是老祖宗的心血與智慧。」在三峽祖師廟斜對面賣了二十年醬菜的徐陳富貴,傳承的就是阿母的手路。她笑著說,聰明 的孩子都出外讀書,像她這種憨慢的,就留在阿母身旁做東做西,「大人一喊要曬菜脯、做豆腐乳,我就知道醃、疊、踏、曬等活兒,一定都落在我頭上。唉,又擱 是我,實在做到會生氣。」當時不懂長輩的用心,幫起忙來老是心不甘情不願,只顧埋怨醃漬過程的繁瑣,從沒細究其中的道理。現在回想才明白,她繼承的是家族 好幾代人相傳的手藝。

徐媽媽見到我們到訪,連忙翻出家裡的老銅鈴,「噹噹」聲響,賣醬菜的來了。「我二哥以前就是踩醬菜車出門賣醬菜的,這是他的銅鐘。」清脆的鈴聲似乎讓她想 起那段不很繁華卻相對淳樸的日子,清晨五點半,醬菜車的銅鈴一敲,老街上的店家拉起窗子推開門,每家都推派一名代表攜碗帶盤前往廟口買醬菜,早晨的街道 上,人聲、鈴聲、鍋盆聲嘈雜著,一天就這麼開始。

「我在這出生、成長、嫁人、生子、當阿嬤,沒離開過三峽,一直在祖師廟的周邊打轉,當年爸媽靠著溪畔那口麵攤子養大一家七、八個兄弟姐妹,而我靠著幾罈豆 腐乳起家。」徐媽媽原本在廟口開茶館,以她的話講,叫做「泡老人茶」。小小的店仔厝內,擺三四張桌子,進些糕點、蜜餞、花生糖什麼的,加上幾壺熱茶,就開 門做生意。現今這類極簡風的茶舖子愈來愈少,三峽街上也只剩兩三家老店,敢進來喝茶的,多半是上了年紀的鎮上熟客,每天早上還是固定有幾位老鄰居,到徐媽 媽店內泡茶、啃瓜子。

「農業時代,種田人若是遠遠地看見女孩提著大茶壺走近,就知道休息的時候到了。一口熱茶意謂著片刻喘息,很是珍貴,所以白天沒喝完的茶水捨不得丟,總是留待晚上洗過澡後,再端出來與三五位鄰居共享,閒坐稻埕,喫茶配話。」

她的茶館延續著鄉村的農閑步調,但為何轉變為醬菜舖呢?「以前醬菜與茶分不開的,門前開講的人,嘴一動,手就想抓東西吃,當時沒什麼零食,媽媽醃的醬鹹, 如蔭瓜、鹹薑和豆腐乳,就是最對味的茶食。」厚茶的苦澀與漬物的辣鹹,是童年舌尖的記憶,每回泡茶總讓她想起娘家的醬菜缸與大木桶,索性自製幾甕豆腐乳擺 在店門口試賣。

沒有包裝,也不見品牌,前兩年連一罐都沒賣出去。「當時擔心吃慣了工廠罐頭的現代人,不能接受這種『鄰家』做的東西,好在古法釀製的豆腐乳不怕放,歲月反 而讓它的香氣更濃。」果然賣出第一罐之後,陸續有人回頭探問,一傳十、十傳百,規模愈做愈大,產品種類也趨多元,加上紅磚砌成的外牆增添古味,現在竟也成 為老街上的觀光景點。

醃漬東西,若能隨順蔬果豆穀的生養節奏,它將回贈給人永銘於心的滋味。

「客人告訴我,他們來找的是媽媽的味道。」而徐媽媽尋覓的也是這股與媽媽連結的滋味,當她發現自己可以靠祖傳的技藝維生時,阿母已經不在人世,曾經熟悉的 工法只得靠片段的回憶拼湊。「一邊做醬菜,一邊思念阿母,如果她在的話,我某個步驟一做錯,她一定會大聲唸我『死查某鬼啊,妳沒曬乾啊!』可是她不在,所 以我只能一遍一遍地試,不小心沾水發霉了,或是醃得不夠入味,那就再來一次。」那段回溯原味的時光,她每天都和醬菜殷切對話,無論「聊」得投不投機,都提 筆記錄,如同在幫醬菜寫日記。

「醬菜很孤僻也很搞怪,要求完美,你必須很用心地去做,它才會變成你想要的口味,否則就壞給你看,怎麼挽救都沒用。」「孤僻?」她點頭強調,做這行得順應天時,不尊重天、不照起工,就賺不到它的錢。

「冬天適合做蘿蔔乾,因為東北季風帶來的酸冷,有利風乾菜頭;豆腐乳則一定要過了端午節才能做,否則春天梅雨季,空氣太潮濕,醃製的食物容易發霉。」她提 醒,節氣是生活的準則,不逆天才做得出好東西,台灣俗諺「五月節粽沒吃,厚衣服不敢收」,講的正是這個道理,同樣地,想做出好吃的醬菜,如果沒先摸熟漬物 的「個性」,它也不會給你好臉色看。

「老祖先利用天然的環境和氣候,將不易保存的豆腐製成愈陳愈香的豆腐乳。」她指著瓶罐裡顆粒分明的豆麴(台語念「豆ㄆㄛˊ」),幽默地說一切都靠它;黃豆雖小,但「小粒立大功」,舉凡豆腐乳、鹹冬瓜、醃筍,都得靠「豆婆」助陣才能成功幻化。

「以前存放農具或雜物的倉庫多為土埆厝,土塊堆疊的牆、稻草編的屋頂,這種房舍能遮蔭卻又悶熱,是製作豆麴最好的場所,糯米和黃豆蒸熟之後,平鋪在土埆厝 的稻草堆裡,任其悶藏發酵,培育出菌種後,還要等上一個月,再拿到外頭曬過太陽才能收用。」如同女人做月子,未滿月不能出關,急躁不得也勉強不來,但若隨 順蔬果豆穀的生養節奏,它也會回贈給人永銘於心的滋味。「有時我覺得不是人在做醬菜,而是醬菜在指導我做它。」聽她講古,彷彿桌上的豆腐乳、蔭瓜、破布子 不只是食物,而是多年好友。

「可惜現在土埆厝愈來愈少,豆麴只能買現成的,我再努力嘗試,都無法找回童年聞過的那股香。」徐媽媽對此有些惋惜,但仍自豪手工做的東西,有著機器無法比擬的甘鹹香,那是耗時間等出來的滋味。

做醬菜是老一輩人共通的技藝,為了生活「想無步」的時候,婆婆媽媽就會想起醬菜。

對徐陳富貴來說,這分等待裡,還有念舊的人情。由於手工醬菜製作需要不少人手,舉凡抹鹽、曬乾、裝瓶的步驟,都得靠雙手仔細費工處理,才能保證每一甕的品 質。「不是我自己會做豆腐乳就可以開店,要讓它成為一門『生意』,需要很多人配合;比方說,封罐時,得請左鄰右舍的歐巴桑來幫忙;鄰家阿桑自己做的菜脯、 醬瓜,若想賣就來我店裡擺。要能分享、接納,一家店才開得起來。」二十多年來,她領略什麼叫「討生活」,就像阿母的麵攤,那分讓一家人得以餬口的心意,不 奢望賺大錢,卻很穩健、踏實。

「遇到時機歹,難賺吃的時候,就要互相幫忙。」她笑笑地說,做醬菜是老一輩人共通的技藝,當人為了生活「想無步」的時候,婆婆媽媽就會想起醬菜,除了自家食用,還能販售,賺點外快,她的醬菜坊也就成為社區媽媽的菜脯鹹瓜出口平臺。

「品質不會有問題嗎?」我忍不住提問。徐媽媽的女兒正巧遞上一包剛送來的榨菜,只見她們瞬間成為醬菜品鑑家,東瞧西看,一邊試吃一邊沉思,「對啦!就是這 個味。」徐媽媽豪爽地批示過關,接著得意地解釋,因為醬菜天性孤僻,不容許你隨便,所以光看色澤就知道能不能賣,是無法偷工減料的,倘若工法不對,瓶口會 浮著一層白膜,一打開不是香氣,必然是臭霉味。

一晃眼,幾十年過去了,當年讓她又累又氣的鹽漬味,已發展成安身立命的事業。

「不用心,注定失敗,做事也一樣啊!」一個下午的醬菜經談下來,我才發現自己小看了醬菜,原來這些從小就混著稀飯吃到大的鹽香味,懷著孤僻又要求完美的倔脾氣;又或者,不是醬菜要求完美,而是做的人在一次次的翻攪、等待中,領略出尊重食物的用心。

三峽老街重振之後的觀光人潮讓新舊氣味回湧,老甕的鹹香勾人懷古,徐媽媽的店舖內不時擠滿試吃遊客,成排成落的玻璃罐散發琥珀色光澤,醬菜變身耀眼的伴手 禮,自製的豆腐乳更是供不應求,她只得在瓶蓋上加註「等待期限」,叮嚀客人一定得等到該日之後才能開封。「豆腐乳封罐後,必須靜待四個月才會成熟,若心急 提早打開,就前功盡棄。」

醃漬是緩慢的烹調,時間是火侯,一定得等,無法速成。

《徐陳富貴小檔案》
「三角湧醬菜茶」負責人,在三峽老街經營茶館兼醬菜坊將近二十年,從沒想過原來醬菜也可以賣出名堂。一輩子沒離開過三峽,她對當地的一景一物,甚至舊壺老甕都相當珍惜,小店鋪內還掛有多幅她以老街為素材創作的拼貼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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