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當著神明的裁縫師:周煥智訴說神斧的刺繡情

文=陳健瑜.攝影=黃念謹

他指著牆上繡有立體獅頭的大幅桌圍,得意地說,捏、縫、拉、繡,至少要花上五百個小時才能完成,「不單是寺廟用品,也是藝術。」

刺繡,古稱「女紅」,傳統中國婦女都會的技藝,舉凡腳上穿的鞋、身上的服飾圖樣、腰間的錦囊、手握的絲帕,以及門簾、枕套、被單等等,要一針一線細細密密地針繡中,隨著時間勾勒出龍與鳳。
約莫五十多年前,刺繡也曾是台灣的重要產業,其中嘉義朴子開元路一帶俗稱「刺繡街」,八仙彩、大紅喜帳、繡線花……,整條街都是新嫁的喜氣,人人忙著縫補繁華與熱鬧,鼎盛時期共聚集了二十多家繡莊,其中也包括周國欽創立的「鑫得行」,專門販售神明衣。
當歲月快步前行不待慢工,刺繡產業沒落之後,這間繡莊卻因神明衣、陣頭服飾的需求而存續下來,並且在三位七年級孫字輩接手後,轉型為「神斧」創意精品刺繡,2009年高雄世運開幕式上,五十尊電音三太子身上穿的龍袍戰甲,就是「神斧」的作品,金銀蔥線交相輝映,照見的是世代傳承的故事。

一代傳一代,就這樣繡了一輩子。

來到「神斧」位於新莊的門市「神明的店」,落地窗前成排神佛「模特兒」佇立,每一尊神像都穿著精緻的繡衣,宛若眾神走秀,一件件鮮豔的龍袍、戰甲、披肩,頭頂醒目的翎子、龍珠、髮冠,讓人一走近就感受到神光萬丈,定睛一看,腰帶上還鑲著一顆大水鑽;還有一尊太子爺身上穿著「施華洛奇亮鑽衣」呢!這是神明界的潮T嗎?
「之前有位乩童說,我店門口站著很多神,大概是來這裡選衣服,有中意的,再回去跟信眾講。可是很奇怪,神明還會殺價呢!」店長周煥智是周家第三代,正忙著交貨、接訂單,還得「到府服務」,親自到廟裡替「客戶」量身更衣,「我們替神做衣服,從我阿公就開始了,喔,其實不止,淵源要從阿祖開始講。」他的曾祖父周雪峰是日治時代相當知名的寺廟彩繪師兼雕刻師;阿公周國欽、爸爸周至雲的繪圖技巧,就是阿祖傳授的,「現在我也畫,不過是用電腦繪圖軟體,數位化了。」後來因為奶奶龔燕春的繡工精湛,於是與阿公的繪圖結合,慢慢發展成大型刺繡工廠,周家也就從神明的畫師,變身為神明的裁縫師。
「爸爸從小就幫忙打版,後來也娶了在自家工廠刺繡的女孩闕淑美,也就是我的媽媽。」一代傳一代,就這樣繡了一輩子。周煥智笑說他也是在繡線布匹堆裡長大的,每逢周末,他和哥哥、弟弟總會被抓去工廠,協助整理劍帶、旗扇、腰飾等配件,穿梭在「阿姨」們的飛針間。
「我念大學時覺得這行業很俗,也不是很好聽,加上當時很愛玩,不是很想參與繡莊的事。」他略顯歹勢,補了一句:「年輕,就愛玩嘛!什麼都玩。」媽媽也沒強迫他承接,只是三不五時就帶他到廟裡拜拜,而每次領到的「旨意」都是警告他「別貪玩,小心交通。」「連續出了三次車禍,結果三輛車報廢,人沒事。」他笑說,不敢再鐵齒,再加上爸爸使出「苦肉計」,老是在三兄弟面前搖頭嚷著:「事情有夠多,做不完唷。」兒子們心一軟,畢業後全都回家接班,大哥管大陸工廠,老二推廣北部業務,小弟則在老家負責品牌行銷及中南部生意。
「現在以刺繡為傲啊!」他指著牆上繡有立體獅頭的大幅桌圍,得意地說,捏、縫、拉、繡,至少要花上五百個小時才能完成,「不單是寺廟用品,也是藝術。」

每天都祈求神明保佑,總得做些事情表達感謝。
替神明裁製衣服,尺寸最重要,尤其是民間信仰供奉的軟身神像,四肢有關節可活動,衣帽得一層一層穿戴上去,每個配件都必須合身適格。「剛開始我總是在這環節出錯,因為繡成之後還有打漿、縫合的程序,但布會縮水,尺寸就不對了。」做神明衣的眉角,他邊做邊學,由於強調客製化,每件訂單都需反覆琢磨研究,也加進許多創意,像是縫上蕾絲、釘亮片、鑲水晶或LED燈。
「人們想盡辦法將他們所敬拜的神裝扮得好看一點,因為每天都向祂祈求,總得做些事情表達感謝。」他透露,不只是廟宇裡的執事會替神明訂製袍服,很多人也熱衷替迎奉在家的神像添購行頭,對於服飾上的圖騰式樣相當講究,像是龍騰的姿態、鳳凰尾巴的方向等,總是一修再修;目前他受託承製一件媽祖龍袍,光是合尺寸、對稿就花上半年,「衣服上要繡五條龍,還要靈動有神,所以指定媽媽親手繡,預計要一年才能繡完。」
此外,現代人強調視覺效果,明明是平面的東西,也要想辦法變成3D,牽涉到配色、針法與角度。「老闆,那個龍頭能不能稍微轉正一點?」他模仿客人語氣,笑說:「稍微,就很難了;不過,這也正是我們想突破的細膩度。」

神明突然降駕,也是司空見慣的平常事。

替神明做衣服,來往的對象多是廟方或陣頭,周煥智調侃自己隸屬高風險職業,做久了會腦神經衰弱,「常常害怕會得罪神明啊!」他開玩笑地說,不能偷懶,否則會被神明懲罰,「有次偷跑去喝酒,隔天就拉肚子。」這類神奇的「應驗」也是另類的家族傳承,畢竟從曾祖父那一輩就與寺廟結下不解之緣,本該是玄之又玄的神跡故事,從他口中說出來,卻是輕描淡寫;就連神明突然降駕,似乎也是司空見慣的平常事。
「遇過各式各樣的狀況,很多人一進來,就說是某處的土地公或王爺託夢,要他來買衣服。要不然就是和我聊天聊到一半,突然變了聲調和表情,當場唸起七言絕句,說他是媽祖,指定買哪一套衣服。」而他總是應對自如,不論信或不信,做生意總是以和為貴,「如果『神明』要殺價呢?」「不行啦!好東西,神明不會計較價格啦!」
而從神明衣的行情也可窺知景氣冷暖,以前宮廟之間比的是哪一間神明穿得較華麗、衣服誰做的;金融風暴後,問的是哪邊賣得便宜?人間的榮祿富貴完全反映在神明身上;龍袍、王冠加身,無非也是企盼人也能加官進爵。

「放感情」與師傅們溝通

接了單,就得回頭與工廠師傅溝通,周煥智表示,每幅繡品的工序繁多,而刺繡師傅也各有擅長,現在多採取分工合作,有人負責繡龍刺鳳,有人專長水果花卉,也有人專攻繡邊,合力完成一件作品。「刺繡的呈現也和師傅當天的心情很有關係,如果心情不佳,繡出來的針路就會比較亂。」他以兩件桌圍相比,教我們辨識成品優劣,好的刺繡會呈現細微處的輪廓,層次較為豐富,「同樣是繡老鼠,這件連毛髮的紋路都繡出來,細緻多了。」
愈精采愈是費心勞神,年輕頭家輕嘆:「師傅不好管。」許多從阿公時代一路繡到現在的阿姨們,刺繡的經驗甚至比爸爸還要久,每個都是長輩,有時年輕人想加點創意,修修改改,難免招來一陣碎唸。「那怎麼辦?」「還是要『放感情』去溝通啊!」他直率地回答。刺繡這一行真的很辛苦,抱怨難免,但只要做晚輩的偶爾撒嬌一下,「阿姨們」便願意跟著天馬行空。
「多為他們著想是真的。」他還記得當年在大陸設廠時,曾引進「指紋」打卡設備,沒想到根本沒辦法「使用」,「那時我才知道,很多刺繡師傅沒辦法秀出指紋,因為手指早被磨破了。」
手工繡品上的風華,本是機器無法取代的豐厚,一種歲月傳承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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