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許和她的「夥伴們」

前進風信子基金會的有機農場

我們很想開創一個勞動空間,不必被資本主義「效益」的單一勞動價值逼得喘不過氣來……,但我也期待夥伴能夠練就出一套存活的本領。知道「出菜」的時刻到了,該回神了,我們加快速度吧!——小許

文=楊雅亭.攝影=黃念謹

這是一個尋常日子。霧氣緩緩地飄向一畦畦的農地,小白菜、韭菜、葉萵苣、木瓜樹……,還有溫室裡株株的番茄籐,都掛滿了露水,而在天空盤旋的大冠鷲也成群地灰悠~灰悠響亮整片山林。

遠遠地,我們看見幾抹身影在田埂間忙碌,劉小許迅速搖下車窗,朝著穿梭在田埂間的藍衣少年仔,揮手大喊:「呦!今個我帶兩位小姑娘上山啦!」少年仔停下腳 步,靦靦而笑。唉呀!我們被這個稱呼搞得害羞了起來,老大不小的我們不當小姑娘很久啦!相較於精神障礙夥伴,我們的社會角色換置地如此自然,不需面對太多 無謂的包袱,然而他們卻很難擺脫龐大的「病人」的角色。

是的,我們來到風信子協會的有機農場,四年前劉小許與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這片六甲大的山坡林開拓一處另類的勞動空間。這座帶著濃厚實驗性質的有機農場,企圖透過「勞動者」的角色來打破傳統「病人」的框架,並且進行社會改革,去除社會對精障夥伴的汙名化。

在這裡,病友是「夥伴」,是具備「生產力的「勞動者」,雖然工作的速度慢一點,但終究是自給自足的農夫;農場決策也皆由夥伴及工作人員公開討論決定,無論 是工作分配、工作時間、蔬果種類、出菜時間(亦即將蔬果採收、整理完畢,送到賣家去)、生活公約,還有薪水,雖然每件事至少要討論十次,才可能達成共識, 但大夥還是堅持這套鼓吹自由意志的工作方式。於是這群夥伴開始說自己的生命故事,並且到各大專院演講,讓大眾理解精神疾病的真實狀況。

靈魂的滋味

小許很快地簡述農場特色後,隨即如風般地套上雨鞋,掛上鐮刀,準備帶我們四處繞繞,因為時候不早了,該出菜了。「這堆蔬菜長得真高、真翠綠,還長了花咧!」門外漢的我們看了忍不住讚歎。

「唉啊,小白菜沒長好,太老了,而且開花就不能吃了,昨天就該出菜!」小許搖搖頭嘆氣,匆匆找來組長勝杰。哈!藍衣少年仔原來叫勝杰。「那一畦小白菜是怎 麼回事?昨天怎麼沒出掉。」她指指前方的小白菜。勝杰沉思了一會兒,像個哲學家似地望向遠方說:「哪知道就一夜開滿花!」「厚!好啦,先把眼前的菜出一 出,你是農夫耶,一定要敏銳地觀察蔬菜與天氣的變化!」

在農場愈久,我們愈是體會到靈魂就像株株的植物,賦予適當的養分,壯碩的魂魄才可能滋長;稍微閃神,魂魄又會被不安的環境吹得七零八落。兩年前勝杰的憂鬱 症復發,加上到網咖吸食K他命上癮而被母親帶上山。小許說,情感細緻的勝杰,一抹不友善的眼神,或是小小挫折就可能牽動那善感的神經系統。剛到山上的勝杰 經常情緒崩潰,稍微不順心就衝下山,更曾經氣憤地把手提電腦摔得稀巴爛,揚言要去跳海……;於是小許就跟在他的身後拚命地追,一次又一次把他帶上山。

我們很難想像眼前的大男孩歷經過如此情緒狂暴期,他正小心翼翼剪下菜葉,深怕折毀每一株生命,搞得劉小許看不下去,低吼道:「喂!我們沒時間啦,別像娘們 似地,剪菜不是在對待女朋友啦,不用那麼小心翼翼!」大夥聽得都大笑起來。我們問勝杰,喜歡在這裡工作嗎?他點頭笑說,對啊,這裡很舒服,沒複雜的人際紛 爭。

農場的夥伴隨著時間歷經變動,從剛開始以精神分裂症者居多,隨後酒藥癮的夥伴也上山了,而今天到農場工作的除了勝杰,還有兩位夥伴:罹患精神分裂症的小鳳,還有一位是罹患躁鬱症家興。

收割完一畦的菜,小許趕忙轉到韭菜區,召喚小鳳過來幫忙。我們眼見一位清秀的女孩,慢條斯理地走了過來。「記得割法吧,鐮刀要深入土裡,割下一小段韭白,要小心些,一斤要六十元!」劉小許示範、提醒,小鳳旋即點頭動手。

關起資本主義的城牆

聊起有機農場的成立動機,劉小許仍清楚記得過去在醫院當社工的複雜心情。「每次鎖上樓層大門,我總是難過地想著,關門後,醫護人員有自己的生活……,但病 人只能在裡面,一天天地老去。」她感歎說,疾病剝奪掉病人太多角色,最後只剩下窩住在醫院的病人角色。「這樣的人生到最後究竟還剩下什麼?」她反思說道, 後來在研究所細讀馬克斯的《資本論》,更是體會到社會體制對精神病人的壓迫。「在資本主義的社會裡,個人的最大價值就是勞動價值,沒了勞動價值,其他的價 值幾乎蕩然無存!但病人卻必須耗費一大半的生命經歷來對抗疾病,又有多少僱主願意雇用他們?」

然而絕大多數的精障夥伴希望能自食其力,而不是待在醫院被養著。這裡以微妙的共同生活方式,取代傳統醫療體系把病人視為「被照顧者」的角色;例如,夥伴得 以自行決定是否吃藥,如果不吃藥,狀況不穩定,其他夥伴會從旁關心、協助;又比方說,遇到爭執時大家會平等地坐下來開會,把事情說明白。

幻境與現實的工作戰

劉小許說,「我常跟他們講,要有鬥志重新面對自己的生命,想想要怎麼過日子。」

然而與夥伴一起工作的最大的困難還是必須與他們一起對抗疾病。劉小許說,有時候陷入妄想狀況的夥伴會突然放下手邊的工作,跑過來問她:「妳剛剛幹嘛罵 我?」接著劈里啪啦地祖宗八代,什麼都罵……。「我剛剛沒有罵你啊,你這樣說,我會難過。」「喔~」夥伴聽完解釋後,恍然大悟地離開。相似徵狀不斷往返, 直到妄想遠離。

「而這些挫折不斷提醒我們,要去理解疾病的限制及痛苦,還要撐出空間讓夥伴沉靜,而不是抱持在醫院體制下上對下的權力結構關係。大部分的精障夥伴不會自傷、傷人,如果仔細觀察他們幻聽與妄想的內容,會發現多半在自我貶抑,可想而知,他們所面對的痛苦非常人所能理解。」

我們將視線移向小鳳,她很專心地割著韭菜,但工作了一會兒,突然停下手邊的工作,輕輕地笑了起來。「小鳳速度要快喔!」小許把她拉回現實世界,告訴她等會兒要準備做午飯,聽完,她旋即一溜煙地跑了去廚房。

「唉呀!等等,先別跑掉啊,我們先把韭菜出完!」小許在身後喊著,但已經不見人影。我們告訴小許,小鳳剛剛告訴我們,她必須養家。小許聽了笑著:「小鳳說的或許是心底的願望吧,她的現實感比較差,以目前工作產量與產值,每個月只能賺八九千。」

說到此時,家興的身影急忙忙地跑來:「小許,剛剛小鳳很好笑,她把醉雞跟生雞肉全混在一起了!」「什麼,那你有跟她說嗎?」「當然有啊!」家興看見未收割完成的韭菜,立刻動手幫忙。大夥彼此就像家人般,在農場收割、挑菜,聊起生活裡的大小事。

華麗世界的召喚

問到未來的夢想,勝杰說,他希望能開拓一個有機農場,但他還是很義氣地說,小許現在需要我,我想等農場更穩定後決定吧。至於實踐應用外文系畢業的家興有兩個夢想,一個是繼續進修,或許讀個心理學碩士吧,再來是自我經驗重整後,重回世俗打滾,做一份長長久久的工作。

山下,像個華麗世界不斷召喚夥伴試探各種可能。小許說,把務農當成事業來經營並不容易,特別是男性夥伴,他們心中依然存在資本主義的理想事業圖像,要做哪 些工作、要賺多少錢;但如果回歸社會的準備不夠,就像飛蛾撲火似地,搞得傷痕累累發了病又回來。她回憶,有一位培育兩年的夥伴,下定決心到山下工作時,工 作人員都哭了,最後他們還是讓他走。小許說,這裡的情感羈絆很強,只是她覺得很可惜的是,為何幫助精障夥伴去除汙名化,不能成為很好的工作選擇?

不知為何,當小許說到這裡,我猛然想起在《雅緻的精神病院》裡讀到的一段情節:「一位傳記作家在回想起在美國麥克連療養院看見的情景,一位穿著入時的女 士,乘著自家的馬車抵達查理鎮,尖叫著烈火要吞噬了她。僅見貝爾院長迎接她到來:「夫人,請跟我來,馬上為您端水來。」傳記作家對此寫道:『她愉快地微 笑,攙扶院長伸出的手臂,有如漫步在美麗的花園一般,走進精神病院。』」「有時,適當的禮儀就足以充作治療。」這句話總結得真好,或許當我們用這樣的態度 來對待身邊的常人、異人,很多意識型態的包袱也可能就抖落了。

「正常及異常的界線為何?說穿了每個人都很怪,但為何我們無法將精神疾病視為一種感冒,相信它有康復的可能呢?」回程時,劉小許如此說著。

《風信子協會小簡介》

民國94年成立,其前身為桃源二村行動小組。是國內第一個由病友及專業人是共同合作的創業新模式,被譽為台灣精障者的社會運動。

劉小許簡介:輔大心理系碩士、曾為湖口仁慈醫院精神科社工,現為風信子協會理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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